2012年9月2日 星期日


完成最重要的節目

 

         前天聖誕夜,到雷根斯堡(Regensburg)和兩位學生豪峰和文茂共度,最主要是帶媽媽參加聖誕彌撒。一年前決定這一趟德國行程時,心中就只有這個節目。

 

        因為媽媽小時候是基督徒,生活回到小時候的記憶之後,有時候會想起來祈求耶穌基督保佑,於是偶而會帶媽媽上教堂。不過媽媽早上通常起得晚,大半的週末,都趕不上做禮拜。既然可以在歐洲過聖誕節,那麼讓媽媽參加一場盛大的聖誕彌撒,我想像會是這趟旅程最有意義的經歷。想像歸想像,因為自己過去參加的,都是基督教的聖誕禮拜,還沒參加過真正的天主教堂聖誕彌撒,只能模糊地想像擠在人群中,聽聽聖歌的樣子。這一天,從不上教堂的人,也會去,往往十分擁擠。

 

        來德國的第一個月,忙著安頓、忙著趕一篇文章、還同時忙著應付急性膀胱炎,還沒空細想如何度過這個盤算已久的聖誕。一直到第二個月開始,過去已經處理完畢,可以開始研究未來,於是有了一點空隙,而且隨著各地聖誕市集的開始,聖誕的氣氛,使得不想規劃怎麼過聖誕,都難。

 

        本來還只是想找一些在慕尼黑的學生,到家裡聚聚,討論聖誕餐點時,舅媽一句能不能買現成的,提醒我應該讓舅媽在聖誕節放假。九年來,為了讓家裡的女人們,免除過年勞役,我都帶著媽媽出門過年,因為只有媽媽出門過年,包括媽媽在內的女人們才不必為了張羅餐食,在筋疲力竭當中度過整個年假。所以這個聖誕節,當然援例要到外地度過。 

    

        到哪裡過呢?習慣奉行多元主義,自然要把聖誕假期和其他目的結合一 下。就近有名的教堂有兩個,一個是雷根斯堡的哥德式聖彼得大教堂,一個是琶艘(Passau)的巴洛克聖史蒂芬教堂,去雷根斯堡可以看學生,去琶艘可以拜訪同行,在這個兩個城市之間擺盪一段時間,最後選定雷根斯堡,這中間還有一個不短的故事,他日有空再說端倪。 從結果來看,選擇雷根斯堡是對的。

 

        訂旅館是豪峰的賢內助妍旭代勞的,可惜她聖誕節感染風寒,為了怕傳染給媽媽,竟然一人在家隔離,這是這個聖誕唯一的遺憾。妍旭幫我找了一個離教堂最近的旅館,而且剛好是離教堂側面輪椅步道最近的。這對於我們參加教堂的聖誕活動,極為有利。當天下午三點,我們就先去看了歷史悠久的雲雀合唱團(Domspatzen)彩排。這個合唱團的人數,應該有到台灣去的人數三倍之多,有小朋友也有高中生,有沒有大學生,沒進一步研究。在這個舞台表演的效果,也比在台灣國家音樂廳的表演效果要好。那個在台灣表演時,看起來非常忙碌的神父指揮,在這邊也是一樣,不時地在臺階間跑來跑去。孩子們都穿罩袍紅白相間,年紀大一點的團員則穿黑白相間的罩袍,煞是好看。

 

        彩排結束時,已經將近五點。之前向教堂詢問,得到的回答是晚上位子都已經被預定,並沒有空位,雖然我並不擔憂,因為媽媽可以坐輪椅,我和舅媽可以輪流坐媽媽的拐杖椅,不過還是再確認一次。經向合唱團的神父指揮查證,只要九點四十五分左右來就可以,只有講台左右兩邊才是被預定的座位。

 

        緊挨著旅館的啤酒館,名為Weltenburger am Dom,所提供的啤酒,來自於雷根斯堡附近的知名修道院(Weltenburger Kloster)所附設的啤酒廠。這個修道院啤酒廠成立於西元一零五零年,是世界上最早的修道院啤酒廠。原本以為聖誕夜大餐可以在這裡享用,入住旅館之後,才知道和其他所有餐廳一樣,聖誕夜不營業。還好當天中午五個人在德國歷史上第一家法國餐廳Orphée(成立於西元一八九六年),吃了一頓很豐盛的聖誕大餐。也因為這樣,耽誤了到德國歷史上第一家咖啡館喝咖啡的時間,這家叫公主(Prinzess)的咖啡館,一六八六年開始營業。抵達咖啡館時,女老闆正在關店門,只好照照櫥窗內那些誘人的巧克力,照照門面和招牌,照照女老闆的開車離去,證明到此一遊。(如果我是她,我會問一問我們從哪裡來,讓我們至少進去照一張相片,那她就會順便做成一筆生意,因為我其實打算買一些巧克力,當作聖誕禮物。但是女老闆的態度有點冷漠,把我的創意都澆熄了。)

 

        經旅館查詢,似乎只有兩家餐廳營業,一家是咖啡館有熟食,算是複合式餐廳,很近;另一家是印度餐廳,稍遠。很容易選擇。豪峰建議買食物回旅館,不要讓媽媽跟著奔波覓食,她和舅媽陪媽媽回對面的旅館,我和文茂負責打食。我本來就方向感不好,何況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文茂呢?認識他的人,應該也不會對他有多大的信心。所以一個轉角就到的地方,我們相反、相同方向地找了十分鐘,這還是因為我走路一向很快,文茂當然不敢慢走,在前頭東奔西跑。大約花了五分鐘點餐、十五分鐘等待、五分鐘打包加 付賬,我們帶回了三份沙朗牛排(Rumpsteak)餐,還有杏桃蛋糕甜點,最重要的是一瓶香檳,粉紅色的Prosecco,當然比外面酒類專賣店的價格,貴了一倍以上。有興趣的人,可以查查維基百科,Prosecco這種義大利香檳,二零一零年四月以後,就具備一個法定的身分DOCG,只有義大利的特定地區,才能生產,目前在歐洲是非常流行的昂貴香檳,雖然當中也有好幾種等級。主人要表現慷慨,就請人喝Prosecco。剛來的第二個禮拜,到奧地利因斯布魯克(Innsbruck)拜訪Wachter教授時,他到餐廳一坐定,就點ProseccoSchuenemann教授為我們舉辦聖誕派對時,也準備了ProseccoSchuenemann教授向來慷慨,十幾年前Prosecco還不那麼普遍時,在他家已經喝過好幾回了。

 

        雖然因為預期進食的餐館沒有營業,我們曾想藉機學一下馬槽迎耶穌基督的克難,反正中午已經吃過大餐,不過在旅館提供的漂亮餐具、酒杯陪襯之下,有Prosecco助陣,這一餐實在也吃得並不克難,甚至還有一點豐盛。

 

        媽媽因為清晨才入睡,兩小時後就被叫醒搭火車,興奮一天,吃晚餐時已經頻頻打瞌睡,真正配合馬槽模式,吃得有點克難的是媽媽,她分到的食物比較少,還沒吃完。為了應付十點鐘的大軸─聖誕彌撒,先讓媽媽睡一下。一躺下就睡得很沈,大約睡了半個多小時,媽媽就很開心地醒過來了,有這麼多人在,像小孩子的媽媽,怎麼捨得不湊趣?豪峰和文茂忙著上網,幫忙找布拉格的旅遊資訊,這是我臨時起意的旅遊計畫,第二天就要付諸執行。

 

        很快到了九點,開始幫媽媽整裝,這始終是旅遊中的一件大事,整潔、美觀之外,保暖是最重要的。這一段時間以來,媽媽已經有專屬的全副對付風雪的武裝,何況聽說教堂裡都很冷,大約要連續靜坐兩個小時,必須做好安全措施。

 

        望向窗外,已經有不少人陸陸續續走向教堂,我們警覺有點危險。果不其然,才九點過一點,已經幾乎坐無虛席,只剩講台左右兩邊的位子。顯然其他人可能甚至七點就來佔位子了,有點後悔吃過飯逗留室內太久。原來講台左邊是唱詩班小孩的座位,也就是部分雲雀合唱團員的位子,右邊則是為他們的家人預留的。剩下的位子都在後面,甚至被大柱子擋到,根本不可能看見儀式的進行。九點四十五分到就可以?這個神父對他們教堂這麼沒有信心嗎?還是故意表示謙遜?還好沒有完全相信神父的話。

 

        豪峰、文茂、舅媽自行尋找位子,所幸兩邊有兩個大電視,他們可以透過電視螢幕觀看彌撒儀式。我推著媽媽到左側第一排,幾分鐘後想想,我們又不會擋到別人,為什麼不到中間走道去?萬一等下到處都站著人,我們反而會被擋到。這個轉念真的太好,我們到中間走道,停在第二排,表示不貪心。倒也都沒有人阻止我們,大家都安靜地等待,甚至一位先生還要拿放置在位子前方的德文聖歌給我,我已經先拿了,所以婉謝。原本心裡還是有點忐忑,這位先生的友善舉動,讓我 放心下來。媽媽一直要我推她到前面去,我一直忙著安撫她。過了一會兒,豪峰過來關心,這個孩子向來貼心,他的指導教授告訴我,對豪峰做學問和做人,他都極為滿意、沒話說。我真是感到安慰極了。豪峰建議我們到第一排的前面,那裡已經有些人自備椅子,坐在那裡,我之前沒有理解現場的狀況,這個建議實在太好,我們就坐在第一排,直接面對講台,因此接下來的儀式,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這樣,媽媽一定會躁動。十八日那天,我們去聽一場聖誕詩歌演唱及演奏會,就是因為預定的票被換走,媽媽被擋到,整場一直站起來,完全不接受我的勸撫,還真的打擾到別人。後來神父團進場,就是從中間走道進來,如果沒有換地方,還真會擋到他們,雖然走道前端還是零星站著一些人。

 

        究竟不是教徒,又是第一次參加,要完整轉述,甚至相當程度轉述,當然不可能,就大致說說吧!神父團包括主教,有十一個人,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唸祈禱文,比較忙碌的,就是主教和揮動燻香的神父。整個證道和祈禱的主軸,都是祈求世界和平。中間信眾必須配合起身和唱聖詩,和唱聖詩是我最喜歡的儀式,但是期間好幾次抓不到對應的聖詩歌詞,不禁非常想念已經過世的乾媽,她如果還在,一定會趕來雷根斯堡共襄盛舉,而且也可以告訴我現在唱哪一首,唱到哪一段?媽媽則是像聽音樂會一樣,會隨著節拍拍手、隨著節奏指揮起來,全程都沒有吵鬧,安靜地聽完全場。至於我,忙著搓媽媽的手,隔著手套,因為媽媽穿得再暖,也會手腳冰冷。教堂實在太冷,雖然穿著長褲,我的小腿還是整晚都受寒氣吹襲。

 

        最後的那一首平安夜,猶如天籟,我當然不曾聽過唱得這麼完美的平安夜。要不受到感動,恐怕實在很難。領聖餐時,我替媽媽去領了一片。終於,神父團步下講台,魚貫從中間的走道走過來、離開。接近我們的時候,主教臨時離隊,特地走向媽媽,握起她的手,劃完十字,並在額頭輕按一下,特別祝福。因為事發突然,我只記得對他微笑,忘記幫媽媽脫毛手套、更忘記拿出相機,也不記得道謝。立刻,從周圍投射出不少羨慕的眼光,其間還帶著少許的妒意。是的,媽媽是有福氣的人, 她的福氣都是一生勤勉、簡樸和清白累積起來的。事後知悉,這位主教叫做Gerhard Ludwig Mueller,是國際知名的宗教家,也是深受教宗倚重的梵蒂岡文化部官員,受教宗付託,在雷根斯堡成立教宗本篤十六研究所。

 

        距離在德國過第一個聖誕節,正好相隔三十年。出國唸書以前,對於聖誕節沒什麼感覺,在德國唸書時,一共過了五個聖誕節,每一年都應邀到朋友家過聖誕,有禮物可拿、有豐盛的大餐可以吃,有家庭的溫暖可以感受,但是心中始終感到孤單。回國就業之後,基本上不特別過聖誕節,但聖誕節一到,開始會有感覺,因為沒有什麼活動,還是感到孤單。這個聖誕節,媽媽在身邊、舅媽在身邊、孩子在身邊,完全沒有孤單的感覺,是至今最快樂的一個聖誕節。謝謝妍旭、豪峰、文茂、雷根斯堡這個中世紀風華絕代的古城,讓我們的聖誕計畫圓滿成功。

 

  巴哈的聖誕神劇(Weihnachtsoratorium)

   巴哈有五大音樂劇。兩個受難曲,馬太受難曲和約翰受難曲;三個神劇,聖誕神劇、升天神劇和復活節神劇。這一年我有幸碰上兩個。除了三月間觀賞一半的馬太受難曲之外,去年十二月十八日在慕尼黑,觀賞了聖誕神劇。

   慕尼黑的索爾尼(Sollner)教堂,每一年年終,都會舉辦一場巴哈聖誕神劇的演出,由Sollner交響樂團和教堂合唱團一起演出。慕尼黑市有一些各個行政區成立的交響樂團,我所觀賞過的,有Sollner交響樂團、Amalien交響樂團所舉辦過的演奏會。Amalien交響樂團還是Max-Planck-Gesellschaft(馬克斯普朗克科學研究院,相當於我國中央研究院)前任院長Zacher教授夫人號召組成的,Zacher教授國內法律人對他不陌生,他曾經是德國的社會法學權威。Solln區是一個高級住宅區,不確定是不是最貴的住宅區, 總之有一個交響樂團,理所當然。

   縱使在德國,也想儘量替媽媽安排周末活動,何況選擇冬天到德國,就是希望小時候是基督教徒的媽媽,能夠在歐洲好好體驗一下聖誕假期,去觀賞巴哈的聖誕神劇,當然也是聖誕節慶的應景節目之一。因為Schuenemann教授的秘書是合唱團團員,在研究所內張貼了好幾張聖誕神劇的海報,我們因而有機會參加Solln區這個年度活動。

   雖然事先研究了一下捷運路線、弄清楚教堂的地址,也提早兩個小時出門,卻因為不知道Solln區有兩個教堂,受到路人誤導,走到聖巴斯提安天主堂時,離開演時間只剩半小時。奇怪的是,教堂靜悄悄,哪裡有甚麼表演?竟然還有人告訴我們,還有半小時,可能還是有表演。在教堂裡外繞來繞去,完全不得其法,已經過了十五分鐘。神奇的是,突然迎面走來一位老太太,查問之下,她告訴我們,音樂會在另一個教堂,她剛剛打從那裏來,原本要觀賞,臨時把票給退了,要我們趕快過去,大約十分鐘的路程。

   是神蹟嗎?是神派他過來指引我們去路的嗎?我們因此趕在音樂會開演5分鐘前抵達會場,原來音樂會在另一個基督教教堂。

我們原本電話預訂了前面第六排的位子,只因為去遲了,票被賣掉了,換給我們第十九排的位子,在後半段的前排左右的位子。開演時媽媽就不太安靜,東張西望,批評旁邊鄰座她能看到的人,有幾個人聽到聲音,回望過來,倒是坐我們旁邊的人很鎮定,專心看歌譜、嘴唇微動和著唱,後面的人我看不見,但是也沒有敲敲肩膀或湊過來抗議。媽媽在舉手指揮、甚至拍手應和節拍之間,始終有一些動來動去,我有點緊張,很怕出更大的狀況,究竟票價對德國人來說,也不算便宜,而且他們等了一年,算是教堂年度重要的活動,何況是讚頌耶穌基督的盛會。

大約還剩二十分鐘的表演時間,媽媽突然站起來,伸長脖子往前看,因為就算站起來,也不過比前面坐著的人高一點點,我趕快拉她坐下來,不到一分鐘,她又站起來,我又趕快阻擋,這一回媽媽開罵了,你拉我幹嘛?你拉我幹嘛?還打我好幾個拐子,我很快望向四周,竟然沒有人有任何反應。為了不引起更大的騷動,只好隨她,於是她就這樣站起來又坐下好幾回,一直到表演結束的大約五分鐘前,才坐下來安分地聆聽。當下我也立刻明白,位子不對。媽媽不能清楚看到舞台,是造成她躁動、不能專心的原因。結束時,媽媽當然又是賣命地鼓掌,而且率先站起來鼓掌。

   散場時,我準備站起來道歉,也預料會接收到一些嫌惡的目光,但是竟然沒有人多看我們兩眼,所有鄰近的觀眾都若無其事地離去,好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我一臉歉然地望向坐我們隔壁的老太太,正要開口,她很優雅地向我們微笑,問了句 : 是媽媽? 然後道了晚安,偕同老伴離去。

   或許一看就知道我們是生面孔,偶而出現而已,認為已經散場,表達抗議也無濟於事;或許特意表現德國人的寬容和教養,因為他們最怕被批評敵視外國人;或者他們馬上明瞭媽媽是怎麼回事;或者他們甚至感謝異鄉的基督徒願意參與盛會;或者他們認為是耶穌基督引領異教徒走進他們的教堂,一起讚頌他們的神,他們應該順服;或者、、、、、、。無論如何,我當時滿心感激,而且至今感謝他們的容忍,幫助我完成帶媽媽觀賞聖誕神劇的心願。當天回程在異常冷清的捷運月台,又碰上兩位年輕而熱心助人的女孩,讓我們能夠順利地回家。  

    事後,我向Schuenemann教授的秘書提起這一段,她不斷跟我道歉,表示當天因為急著上台表演,沒有注意我們的狀況,其實我可以用輪椅把媽媽推到前排,主辦單位如果知道媽媽的狀況,會這樣特別安排的。對於其他觀眾的表現,她則是認為他們應該都能理解怎麼回事的,我自己的體會則是,在神的眼皮底下,這些事都會被包容的。

 

 

 

 

             一次失敗的溝通

 

    外面的路樹、電線桿、行人、車輛,看起來就像在一個熱鍋裡杵著、逃竄著。打開廚房所有窗戶,來自淡水河的南風,從巷子裡一陣陣竄進來。敞亮又舒爽,是所存在的空間,也是心境。剛剛忙完一件工作,拖了四個月的那篇文章,應該修整修整,劃個句點吧!

 

   三月十三日,這一天晚上在國家音樂廳,中場休息時,我和媽媽幾乎落荒而逃。終於,媽媽上演一齣觸犯眾怒的戲碼,媽媽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觸犯眾怒的人,就是我了!

 

從德國回來一個多月,身心內外一團混亂,但是馬太受難曲宣傳得如火如荼,掙扎著在上演前的最後一個周末去買票。我們慣常買的位子都賣掉了,可以選的位子很少,經不起售票員的慫恿,買了中間第八排靠走道的位子。就失智症的照護而言,這是一次不專業的決定,所以發生這一次災難,也似乎理所當然。

 

    上半場一個鐘頭的演出時間裡,媽媽有一次比較明顯破壞秩序的舉止。第一次在開演半個鐘頭之後。媽媽突然問我,那個白頭髮的眼睛看不見嗎?聲音不小,我嚇一跳,轉頭趕快小聲說不是,媽媽忍不住笑起來,然後笑得不可遏止,一邊笑還一邊說:那個人是瞎子。那個人就是舞台上非常專注、幾乎閉目指揮的Helmuth Rilling。前座的年輕男子回過頭,滿臉怒容,嫌惡地望向我們。我當然在第一時間,趕快拍媽媽的背、撫媽媽的胸,不斷在媽媽耳邊要她小聲一點、不要笑了,但媽媽就是忍不住。聲音已經可以傳到舞台,男高音不由得望向我們的方向。後座的女士湊上來:你不要再逗她笑了。真是不可思議的目擊證人,我可能在這個時候還逗媽媽笑嗎?要發生誤會,多麼容易啊!我趕快小聲回答;我沒有逗她笑,我要她不要笑。

 

    前座的年輕男子再度回過頭,舉起右手,食指一揮:把她帶出去!我小聲地回答:沒有辦法呀!轉頭跟媽媽說:人家要我們出去。媽媽回答:那我要站到哪裡去?卻也似乎同時意會有點嚴重,倒是就這樣安靜下來。

   

    接下來,對我而言,當然是戰戰兢兢的過程,我開始嘗試禱告,以一個異教徒的身分,希望媽媽能因此不再出狀況。不過同時也很清楚,必須放棄下半場的表演。到中場休息時間,真難熬,我努力專心在歌詞上面,聽到:你認為我不能求我父親,送十二營以上的天使來嗎?但經書的記載如何應驗?事情就是得這麼進行。是啊!心想,事情就是得這麼進行,今天晚上的經驗,看來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它一定得發生!我要來看表演之前,可也是祈禱過的。

 

    我懂德文歌詞,周圍的觀眾呢?他們大半是聽不懂的,應該比較不能專心,受到這樣干擾,自然非常惱怒。不過他們多半是基督徒吧?碰到這種情形,他們會禱告嗎?於是我奢心妄想起來,希望他們現在也都努力地在禱告,讓自己平靜專心下來。

 

    媽媽還是動來動去,只是沒有再大聲說話。還做了一件這幾年看表演時,從來沒做過的事,在座位下方悄悄地脫掉鞋子,我真的要開始懷疑,耶穌正在受難,所以媽媽就狀況連連?

 

    終於休息了,還沒待我站起來,前座的年輕男子又回頭了:剛才我要求你帶她離開,你沒有處理。看來他一直在憤怒當中,憤怒為什麼我們還坐在後面。我應該跟他解釋他的想法不切實際,而且非常危險。卻突然靈機一動,我問了他一句:我們現在立刻離開,還是我們坐下來禱告,讓我媽媽安靜下來?他又重複一次: 剛才我要求你帶她離開,你沒有處理。你們把大家都打擾了。我又重複問他: 我們現在立刻離開,還是我們坐下來禱告,讓我媽媽安靜下來?這時候右前方有人發難了,一個接近老年的中年男士高聲大罵:今天真倒楣,坐在這裡,丟臉啦!還找藉口。這些話重複了幾次。我想他特別在意的丟臉,是在外國音樂大師面前丟臉,這是Helmuth Rilling第一次來台表演,而且是馬太受難曲在台灣的首演。對愛樂人和基督徒或天主教徒,應該都是意義重大。

 

    我真是自作聰明,臨時起意,卻顯然採取一個錯誤的反應。對於因為憤怒不能專心欣賞表演的人,我不但沒有用道歉安撫他們受傷的情緒,還提醒他們教徒的修養,簡直欠缺同情心,又不知反省,根本是提油救火。當下我知道,如預先計畫趕快離開是唯一的辦法:是,是,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斷大聲重複這幾個字。那位先生繼續罵,顯然不接受我的道歉。媽媽在旁邊觀戰,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跟媽媽說我們回家,媽媽欣然應允。但是逃亡路線還不太好找,因為國家音樂廳裡面,除了兩個垂直的走道,並沒有橫向的走道,如果所有的觀眾都留在座位上,就沒有橫向的走道,可以用來迅速離開現場。我尷尬地站著,很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在第十五排左右,比較多觀眾離開座位,算是便於借過的地方。

 

    離開座位之際,我想我沒有盡到保護媽媽的責任,勉強向這位中年男士說了一聲:很抱歉,媽媽有失智症。他立刻高聲回應:那你根本就不該帶她來。我拉著媽媽往上面走,丟了一句:可是耶穌說可以的。媽媽跟著我一路拾級而上,一路哈哈大笑。

 

    拉著母親,故作鎮定,行經座位,一位任職檢察官的學生,叫了老師,說了幾句算是安撫或同情的話吧!我笑笑回答: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心裡當然是急著逃開。下了樓,看到一個以溝通專家知名的名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的表情似乎是:你們惹的禍,自己承擔吧! 當然,說不定他根本坐得遠,沒有察覺我們的狀況,純粹只是知道自己是名人,別人認得他,而擺出來自衛性的表情,對我來說,剛好不是一種安慰而已。

 

   因為不是正常散場時間,等計程車,還真等了好一會兒,那段時間,媽媽很不耐煩,一直要往前衝,還怪我為什麼一直拉住她,一旁音樂廳的女性工作人員不斷地幫忙安撫,算是這個晚上所獲得最寶貴的支援。

 

   進了家門,我跟媽媽說,今天我們吵到別人,被人家趕回來。媽媽說, 真的嗎?我怎麼不知道?是啊!別人瞪她、對她開罵的時候, 她都還開心地大笑!如果我真的像那位十分憤怒的年輕人所要求的,在媽媽第一次出狀況時,帶媽媽站起來離開,所造成的干擾,非常可能是不可收拾,不只我們的前後座位而已,整個音樂廳的觀眾,可能都要見識媽媽的反抗行動劇。因為媽媽極可能極力抗拒,還會搥我,罵我為什麼要管他,那麼我們勢必驚動整個音樂廳,因為我們定然得拾級而上直到最後一排,媽媽膝關節嚴重退化,走不快,會拖長離開的時間。這也是要求我們立刻離開非常危險的緣故。我一個知道風險的人,怎麼可能聽從不知風險的人的要求?只是為了安撫媽媽、也為了不說話干擾別人,無暇當場跟他解釋。中場時,因為反應錯誤,也錯失解釋的機會。

 

   這件事從回來的路上,到往後好幾個禮拜,都讓我心情沉重。不是因為被罵丟臉,要認為這樣丟臉,那我和媽媽丟臉的故事可多了,我想起在慕尼黑觀賞巴哈聖誕神劇的經驗,那豈不是該叫做丟臉丟到國外去?

 

   六年多以來,我帶著媽媽吃喝玩樂,就是要爭取失智症患者的外出人權、參與社交活動的人權。我怎麼可能認同不該帶她看表演的觀點?就算是馬太受難曲首演,又怎麼樣?就算是國家戲劇院,又怎麼樣?我當然知道我不會就此退卻,但是也很懊惱錯失解釋的機會。

 

    這個晚上我才真正體會一件事,其實我陪著媽媽一直在做的,就是承擔起替失智症患者和這個世界溝通的責任,因為他們的認知功能發生病變,他們逐漸失去和周遭世界溝通的能力,對失智症患者的照護,其實就是幫助他們和外界溝通,讓他們還能夠跟周遭的世界正常往來。一直以來,我自認為把這個角色扮演得還不錯,今天晚上則是完全失敗。如果這個失敗是神做的功,那麼這個晚上發生的故事,應該傳播出去,讓這個世界更認識失智症的種種,知道如何和失智症患者往來。

 

    中正紀念堂的兩廳院,因為衛生設備比較好,成為我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媽媽不是沒有凸槌過,但沒有像這一次這麼驚動。而真正的關鍵,只是我一時虛榮,選錯座位。

 

     七月十四日,再度帶媽媽到國家戲劇院去看表演,這次由美國國家芭蕾舞團表演,劇碼是舞姬。媽媽中間打了幾次瞌睡,其餘表現良好,鼓掌依然賣力。四個月前那一場陰影,總算褪去。那當然是一次失誤的安排,沒有那一次的錯誤,不能理解過去幾年的經驗多麼寶貴。

 

   
            

2012年8月31日 星期五


王俊傑和「有土,詩,有才」



看到荒山亮的名字,才點了那則新聞來看,

因為金曲獎頒獎典禮之後,

我有點覺得自己會變成他的粉絲。



看到「有土,詩,有才」,感到熟悉,

第五八0號解釋意見書的第一句話,

顯示我們有相同的靈感。

 

魔鏡樂團、王俊傑和他的團員,

他們的人和他們的故事完全陌生,

陳明章和他的故事當然是熟悉的,

每次看到他,還都會想到郭明政,

他們的物理和精神形象,

我始終覺得相像。

 

這應該是一個媽媽可以聽得懂的演唱會。

打了好幾通新聞上面出現的電話,

不通、不通、不通、、、、、、

半天之後,發現只有七個號碼,

顯然刊印錯誤。

試著上網,

原來全家有賣票。

邀了一個好幾年都碰不到一起吃飯的朋友,

和媽媽三人成行。

 

荒山亮的現場聲音,比電視傳播出來的還要好。

整個晚上,

心裡始終盤旋一句話,

去問問他們缺不缺團員,

我可以加入嗎?

 

他們可能也要考考我的聲音,

像當年慕尼黑巴哈合唱團那個指揮一樣,

當年我還相當有把握,

可是現在對自己的聲音實在有些信心不足,

最近唱歌總覺得不順、聲音有些乏味。

 

我這個習慣於等待緣分的人,

要去創造這個緣分嗎?

 

 

     無障礙理論與實踐之1


下午四點以後,接近五點時分,天色還明亮,熱氣已經大致退去,適合出外散步。媽媽不能走遠,出了巷口,向右到全家,向左到seven,差不多是能負擔的路程,於是這兩個地方,就是我們散步的中繼點。媽媽可以進去小坐一下,我們就多多少少採買一些零食、冰品,有時候還是日常需用品。


今天採買的物品,主要是一場演唱會的票:有土詩有才Part 2
 

回來走進巷子裡,就在窗戶下邊,看到一堆棕色玻璃碎片,誰弄的?多危險!多看兩眼,怎麼有點眼熟?再多看兩眼,這看來是我家那個花瓶的屍體。最大的那個碎片,不是我家那個花瓶的瓶口嗎?上個禮拜蔡小姐還稱讚那個花瓶很漂亮。


這個花瓶是妳扔下來的,對不對?媽媽一臉茫然。這八成是我半夜睡覺時發生的。老早懷疑家裡遺失的一些東西,是經由二樓窗口不見的,這回終於有了證據。那些東西都十分輕盈,沒有危險性,這回我只能慶幸沒有砸到路人。


三年前重新裝潢時,我就要求封掉下面一節窗戶,另外開兩個上層的窗戶,因為下層窗戶窗檯較低,媽媽能夠向外探頭,很危險。最後,不但該封的窗口沒封,另外還開了兩個到底的窗戶,負責的人還說他以為我的意思是這樣。這麼長的一段理由,會聽錯嗎? 錢少的不做、不好做的不做,安全、美觀、精緻、耐用,都比較不重要。


只要你開始描述你的構想,是比較麻煩的,他們就會告訴你,那是辦不到的,他們要做的,都是他們已經會的,簡單的。如果把窗戶拆下換上一片玻璃,能要求的價錢不多,做兩個比較小的上層窗戶,比較不好做,花的時間一樣,用的材料比較少,所能要求的價錢當然比較少。三年來幾乎已經平息的怒氣再度升起。重新裝潢的最高指導原則,就是安全,安全的目標卻處處打折扣。


罹患失智症的人,認知功能退化,不能理解一般的風險,逐漸就像幼兒一樣。為了營造一個無障礙的生活空間,大手筆拆下所有隔間,卻留下不少障礙痕跡,這幾個危險窗戶,已經讓我提心吊膽好一陣子了,終於發生比較嚴重的狀況,如何用最簡單的方式排除風險?

 

 

2012年8月25日 星期六


真應該嚎啕大哭

 
無臂蛙王蔡耀星陳屍太魯閣橋畔,
透過這個新聞報導,
第一次知道他和他的故事。

看完報導,
第一個念頭,
就是真該嚎啕大哭,
為他的遭遇。

為了活著,
他非常辛苦地爭扎著。
他不是行有餘力,
卻還要鼓勵著他所能碰到的人。

如果他能受到起碼的、
和他的努力對等的照料,
他的生命終點,
會這樣呈現嗎?

於是緊接著浮上第二個念頭,
國家是不是為他做得太少了?
從小父母官到大父母官,
好像沒有人在第一個時間,
出來向他說一聲對不起。

甚至已經是第二個時間、
第三個時間了,
好像這還是一個遙遠的、
微不足道的悲慘故事。